冬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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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雪
送走了趙姑姑，沈執荑很快等來了新的教習姑姑，是殿中省選的人，姓蕭，為人很是溫和少語。
這是小事，但宮裏卻發生了兩件大事，一件是徐太後突然染病且日益嚴重，另一件就是太皇太後夢思高祖皇帝，醒後決定去皇家寺廟禮佛清修。
名為清修，實則是交出了在後宮的部分權力。
沈執荑不知道陳習彧為了這事在朝堂上是與徐家如何博弈的，但從結果上是顯而易見的。
尚宮局六位主事女官，其中三位被換，其下各司也換了次血。
沈執荑腿上的傷只是皮肉傷也很快就好了，但陳習彧還是將樂頤指來照顧她。
反而是徐太後卻好像病入膏肓，連徐宸鸞都搬進含涼殿來衣不解帶地照顧。
“阿嚏——”沈執荑打了個噴嚏，夏橘連忙讓人去給她換了件更厚的鬥篷。
沈執荑伸手接住飄零的飛雪，才意識到原來已經入冬了。
算算日子，去年此時她還在李府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，轉眼，她卻已經來到上京的皇宮裏。
與陳習彧重逢，替抱琴翻案，得知她不是沈母親生的孩子……原來這些事已經過去這麽久了。
“沈表姐！”明越像只小雀般從雪中穿過來，“我昨日出宮回了躺明家。”
她把手中的糖葫蘆遞給沈執荑：“這是特地給表姐帶的。”
沈執荑接過糖葫蘆，愈發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然。
她現在已經很少會記起幼時的日子，也很少會記起在縣公府的時光。
就好比如今看著這串糖葫蘆，她不會再想起小時候對甜食的執念，只會想起上次明越給她帶了烤兔的事。
那些讓她痛苦，讓她在午夜夢回輾轉反側的事，都已被新的美好與溫暖填補。
“很甜。”沈執荑拿起糖葫蘆咬了口，紅色的碎糖沾在她唇角，明越用手帕替她擦去。
明越自己不守禮法，卻知道沈表姐是要守的，不然後宮中多的是盯著她的人。
兩人說說笑笑，坐在回廊上看大雪紛飛。明越像忽地想起什麽般，用力拍了下腦袋：“表姐，我這次回去新學了套劍術，你等我舞給你看！”
院中多喬木，明越隨手折了條木枝揮舞起來，看得出來她收著勁兒。比起真的殺意盡顯，更多的是為了讓每個動作都看起來完美動人。
風雪聲混著劍意淩空的聲音，沈執荑真切窺探到自由的意味，而最重要的是，看明越歡喜的樣子，她忍不住艷羨。
浮生幾十載，能找得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實在太難，沈執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她愛什麽。
明越手中的木枝卻突然斷掉了，她有些尷尬停住動作，還不忘解釋：“是意外！”
沈執荑捂嘴輕笑，結果卻聽到回廊的另一頭傳來虛弱的聲音：“明郡主的劍舞得真好。”原來是徐宸鸞攙扶著徐太後站在廊下望向這邊。
回廊的拐角將四人隔開，明明同處一地，卻仿佛橫亙著一道天塹。
兩人向徐太後行禮，徐太後這些日子病著不怎麽出來走動，今日卻冒著大雪出來看……明越舞劍？
想到上次徐太後的舉動，沈執荑愈發覺得這人奇怪。
準確來說，上京的這些人都好生奇怪，每個人似乎都有說不完秘密。好像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藏著東西，只有她這個外來人不清楚。
徐太後猛地咳嗽兩聲，連忙用手帕捂住，過了會兒才慈愛的對明越道：“你姨母還好嗎？”
“姨母身子很好！”明越說完又覺得這樣說可能會讓徐太後誤會，“徐太後也要好生養病，快些好起來！”
徐太後沒有血色的臉上終於有了幾分笑意：“好。”
她伸手揉著明越的臉，眼裏滿是懷念：“念之真的有好好長大啊。”
因為這句話，明越與徐宸鸞臉色的都變了。
徐宸鸞道：“姨母你認錯了，她不是念之。藥已經溫好了，咱們該回去喝藥休息了。”
她又向明越福身道：“還望明郡主不要將今日事告知明太後。”
沈執荑在旁邊瞧著這些人，她雖不知道過去的事，但也能猜測到眾人這般謹慎的態度，應該都與那個“念之”有關。
等回屋後，沈執荑見明越似乎沒有因為徐太後的話動怒，才試探問：“阿越可知道長念……”
明越連忙捂住她的嘴，然後對其他宮人呵道：“都退下。”
“你守著門，不許旁人進來。”明越又吩咐夏橘。
等殿內只剩她們二人，明越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，“嚇死我了，徐太後真是病糊塗了。怎麽突然提四公主的事。”
四公主？
沈執荑回想進宮以來的事，她聽說先帝子嗣不豐，活到成年的孩子只有陳習彧與昭靖公主陳醒。
至於這四公主不知又是誰。
明越似乎還有些害怕：“沈表姐不知道，這四公主就是徐太後害死的。”
沈執荑安靜聽明越與她講那個過去的故事。
說來其實很簡單，從小被束縛在深宮的皇後娘娘，和那個皇帝在夔州遇難時的救命恩人一見如故。
“我姨母剛進宮的時候脾氣倔又不服輸，在其他高門貴女和太皇太後那個老妖婆手裏吃了不少虧……但她很信任徐太後的。”明越同仇敵愾道，“結果徐太後搶走我姨母生的大皇子不說，甚至還害死了四公主。”
“四公主都沒有機會出生，就因為徐太後的一碗墮胎藥胎死腹中。”
原來是這樣，難怪徐太後提起四公主，眾人會是這個反應。
但沈執荑卻覺得不對。如果真的是徐太後害死的四公主，緣何明太後這些年從未想過報覆？
徐太後的笨拙單純也不像是裝出來的，她與明太後之間的關系似乎也很不對勁。至少沈執荑覺得徐太後肯定是不討厭徐家的。
明越說起那些事就氣，又忍不住道：“沈表姐不知道，他們當時搶走皇帝表哥也就算了。居然還想殺死二表哥……真真是沒心肝的東西！”
沈執荑倒是在南州時聽過這個故事。
太平街多說書先生，她喜歡聽那些王侯將相們的故事，小時候沒長開時總是裝成端茶水的小廝，混進去蹭故事聽。
民間不禁這些故事，再說江南離京城遠，這裏的人也管不著他們。
那說書先生就講過這徐氏奪子的故事。她聽過最戲說的版本，是有人說大皇子和二皇子都不知道彼此是親兄弟，以至於長大後同室操戈的。
“總之，這件事宮裏人大都不會提及。”明越握住沈執荑的手，“沈表姐也少和他人提起。我姨母不是好脾氣的人，她聽到這些話會生氣的。”
沈執荑從善如流地點頭，只是她這才發現明越的手和自己很不一樣。她的手掌、食指三寸的側面和小指指尖都有明顯的厚繭。
她下意識問明越這是什麽，對方擺擺手：“就是練劍久了有的，就跟讀書人手上有繭是一樣的。表姐如果練劍久了，自然也會有。”
沈執荑看著手上細膩的皮膚，忽地很是期待它們生繭的那日。
等繭越來越厚的那日，也就意味著沈執荑越來越不同於過去。
午後，德安來傳沈執荑去紫宸殿，她到時，正巧看到王子義從裏面出來。
見到是她，對方立馬綻開一個笑容，看起來甚為高興。
沈執荑還沒來得及回應，又見徐松年也跟在王子義後面出來，看他神情陰郁的樣子，應該遇到的不是什麽好事。
“參見陛下。”
陳習彧聽到這話免了她的禮，隨後走近她捂住她的手：“入冬了，上京的冬比南州冷得多，可還適應？”
沈執荑點頭：“多謝陛下關心。”
年少時，她和陳習彧除了很少的幾次親吻，大部分時間連手都沒怎麽摸過。如今陳習彧握著她的手寬大有力，手指上還有常年握筆留下的厚繭。
他握住自己手摩挲，沈執荑也不受控制地心安。
他屏退了宮人，只拉著沈執荑坐到軟榻上。
沈執荑這段日子沒有太過憂心，每日除了學學禮儀，也沒有多的煩惱。整個人終於不再看著就弱不禁風，而像這個年紀的小娘子那樣有了幾分圓潤。
“朕想和你商量件事。”陳習彧滿眼期待，可這樣的眼神反而讓沈執荑有些不安。
她太了解失憶前的陳習彧，就算他如今沒了過去的記憶，但沈執荑也知道這樣的眼神意味著什麽。
這人與她分別前，說回南州便求娶她時也是這個眼神。
沈執荑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識地扣著指甲，面上仍舊是平靜的樣子：“陛下說就是。”
這人是九五之尊，他哪裏需要同她商量事情，這樣說……也不能動搖沈執荑早已下定的決心。
陳習彧道：“徐太後病著，太醫那邊的意思可能撐不到來年春日。朕怕夜長夢多，想著大婚的事可以提一提了。”
沈執荑聽到“大婚”兩個字時，並不完全是從前的害怕與焦慮。在初聽到的瞬間，她居然有剎那的心動，就像倦鳥找到可以棲息的林木般放松。
不過，她很快清醒過來。
靠別人是不行的，她已經因為這些事吃過虧了，她不允許自己再重蹈覆轍。
陳習彧看著眼前人從驚喜到怔楞，最後變成平靜，他眼中的期待也一點點消散。
說不失落是假的。但他斂眸片刻，隨即又主動伸手握住沈執荑的手：“也是，太突然了。”
“還是再等等吧，等到初夏再辦吧。正好初夏不熱不燥，執荑可以穿喜歡的衣裳。”陳習彧連借口都幫沈執荑想好了。
沈執荑聽到陳習彧的話，突然有些堪破這人平日完美面具下的另一面。
想起徐太後口中這人小時候的經歷。他是不是也曾這樣，生母不認，養母不疼，父皇也日日都想著廢掉他。
他沒有退路，只能盡善盡美。活成讓任何人就算不喜，卻也不能廢他太子之位的樣子。
所以陳習彧能理解年少時，那個表面兇狠進取，實際上卻是條可憐蟲的她。
沈執荑忽然覺得高懸的明月，此時此刻她好像真的觸手可及。
“我不是……”沈執荑卻發現她辯解不了。
因為她就是真的不想嫁給陳習彧，或者說，她不想再嫁給任何人。
年少那七年的記憶太過苦痛，讓她不論如今有再多片刻的心動，都會在恢覆理智後竭力壓下。
陳習彧也很快平覆剛才的心緒，又成了那個穩重溫和的帝王，他主動提了別的事：“年關將至，命婦入宮之事朕想交給你來做。”
沈執荑怔楞，卻難得沒有推拒——她如今已經不會再覺得她做不好事情，她也想接觸更多的人。
那樣既能讓她學會更多的事，也能讓她早日找到親人。
“多謝陛下。”沈執荑這次倒是答的快。
陳習彧難得不像從前那樣時時哄著沈執荑，他只是淡淡應了聲“嗯”。
沈執荑覺得陳習彧應當是沒事，就從殿內退了出來。
陳習彧一個人走到桌前，上面是個托盤，幾個用紅底黑字寫成的小方塊乖乖躺在上面。
他原本是想要和沈執荑一同挑個好聽的封號的。殿中省選的那些封號都太俗，太柔，他覺得不適合這個人。
最後他親自替沈執荑擬了幾個好聽的封號，擔心她還是不喜歡，桌上還擺著筆墨想讓她自己寫。
只是現在看來這些都用不上了。
七年。
沈執荑能等七年，他也可以。七年時間讓她心灰意冷，他也能用七年讓她重新放下心防。
“德安。”陳習彧想喚人來把這封號送去讓沈執荑自己選，但卻沒能聽到有人回應。
殿門突然被人推開，他還以為是德安姍姍來遲，只是擡眼卻看到沈執荑站在殿門口。
沈執荑跑到陳習彧身邊，她主動抱住他道：“陛下，你很好。”
她剛才從殿內退出來後，才被外面的風雪吹醒，察覺到陳習彧的失落。
就像陳習彧在月夜肯定她很好一樣，這次她也願意肯定對方。
被人拒絕並不是他不夠好，只是恰好沈執荑的規劃裏沒有他而已。
陳習彧在與她的相處中，總是更處於包容的那個角色，而她總是被包容的那個。但這次兩人卻逆轉了。
陳習彧遇刺後，從再醒來眼就面對無窮盡責任與政鬥的人。他頭次被人包容，被人安慰。他怔楞著，然後輕輕攏住沈執荑。
沈執荑也從未想過，她能有撫慰陳習彧的這天。
不過也是在這一刻，她才終於發自內心地想清楚——任何人的好都不需要別人肯定。
“陛下，我一定會辦好歲末接待命婦們的事！”沈執荑難得說這般絕對的話。
陳習彧看著從他懷中探出頭，滿臉堅定神色的沈執荑。
他淺笑，只覺得沈執荑就該是這樣的。
沈執荑發現了桌上的許多小方塊：“這些是給哪位過世先祖追謚嗎？”
桌上的這些封號都是些尋常人不能用的字，比如“宸”“昭”“文”……陳習彧這是想給哪位先祖吧。
陳習彧：“你還沒學到加謚？”
沈執荑不明白這些謚號跟她學什麽內容的關系，隨即又聽他道：“這是給你取的封號。”沈執荑這下明白了。
原來是這樣。他連封號都想了，難怪被拒絕時，會那般失落。
沈執荑卻不能就這樣接受陳習彧，她可以和他虛與委蛇拖延時間，卻不能說謊騙人。
窗外風雪初歇，沈執荑拽住陳習彧的袖口：“陛下，我們去堆雪人吧。”
陳習彧正想提醒她外頭天冷，沈執荑卻先一步道：“我穿的厚，不會凍著的。”
“而且，我們以前也堆過的，說不定陛下去堆雪人很快就能想起來。”這話也是真的，陳習彧年少時就很會堆雪人，在沈執荑的眼裏那時的他簡直無所不能。
可是天下怎麽會有人什麽都會呢？人不過肉體凡胎，終究都是有弱點的。
陳習彧聽到這話頷首，沈執荑立刻抓住他的手往後殿去。
紫宸殿後殿的院中傳來陣陣笑聲。不明真相的起居郎聽說沈執荑在，還以為陛下在白日宣淫，興致沖沖拿著紙筆往殿後去。
想到他能成為大燕第一位記下陛下汙點的起居郎，他就激動不已。陛下這樣的明君，名垂青史是肯定的，到時候他也能跟著被世人記住。
然後就看到二十二歲的郡主拿著雪往二十三歲的陛下脖子裏灌，兩個大人像小孩樣在玩雪。
沈執荑有剎那的心虛，隨即又抓了一把雪團成球扔到陳習彧身上去了。
起居郎沈默良久，在德安的註視下，在紙上寫下“己亥日，歲寒，帝……”
他悄悄瞧了瞧陛下即使被捉弄，仍笑意盈盈的臉。最終寫下“帝與永昌郡主同游，上大悅”。
起居郎沒看見的是，沈執荑團了個燕子，先捏頭，再捏雙翅，放在醜醜的雪人旁邊。
雪人歪歪扭扭的嘴卻在笑，燕子的翅膀活靈活現，仿佛就要飛過高高的宮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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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走了趙姑姑，沈執荑很快等來了新的教習姑姑，是殿中省選的人，姓蕭，為人很是溫和少語。
這是小事，但宮裏卻發生了兩件大事，一件是徐太後突然染病且日益嚴重，另一件就是太皇太後夢思高祖皇帝，醒後決定去皇家寺廟禮佛清修。
名為清修，實則是交出了在後宮的部分權力。
沈執荑不知道陳習彧為了這事在朝堂上是與徐家如何博弈的，但從結果上是顯而易見的。
尚宮局六位主事女官，其中三位被換，其下各司也換了次血。
沈執荑腿上的傷只是皮肉傷也很快就好了，但陳習彧還是將樂頤指來照顧她。
反而是徐太後卻好像病入膏肓，連徐宸鸞都搬進含涼殿來衣不解帶地照顧。
“阿嚏——”沈執荑打了個噴嚏，夏橘連忙讓人去給她換了件更厚的鬥篷。
沈執荑伸手接住飄零的飛雪，才意識到原來已經入冬了。
算算日子，去年此時她還在李府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，轉眼，她卻已經來到上京的皇宮裏。
與陳習彧重逢，替抱琴翻案，得知她不是沈母親生的孩子……原來這些事已經過去這麽久了。
“沈表姐！”明越像只小雀般從雪中穿過來，“我昨日出宮回了躺明家。”
她把手中的糖葫蘆遞給沈執荑：“這是特地給表姐帶的。”
沈執荑接過糖葫蘆，愈發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然。
她現在已經很少會記起幼時的日子，也很少會記起在縣公府的時光。
就好比如今看著這串糖葫蘆，她不會再想起小時候對甜食的執念，只會想起上次明越給她帶了烤兔的事。
那些讓她痛苦，讓她在午夜夢回輾轉反側的事，都已被新的美好與溫暖填補。
“很甜。”沈執荑拿起糖葫蘆咬了口，紅色的碎糖沾在她唇角，明越用手帕替她擦去。
明越自己不守禮法，卻知道沈表姐是要守的，不然後宮中多的是盯著她的人。
兩人說說笑笑，坐在回廊上看大雪紛飛。明越像忽地想起什麽般，用力拍了下腦袋：“表姐，我這次回去新學了套劍術，你等我舞給你看！”
院中多喬木，明越隨手折了條木枝揮舞起來，看得出來她收著勁兒。比起真的殺意盡顯，更多的是為了讓每個動作都看起來完美動人。
風雪聲混著劍意淩空的聲音，沈執荑真切窺探到自由的意味，而最重要的是，看明越歡喜的樣子，她忍不住艷羨。
浮生幾十載，能找得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實在太難，沈執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她愛什麽。
明越手中的木枝卻突然斷掉了，她有些尷尬停住動作，還不忘解釋：“是意外！”
沈執荑捂嘴輕笑，結果卻聽到回廊的另一頭傳來虛弱的聲音：“明郡主的劍舞得真好。”原來是徐宸鸞攙扶著徐太後站在廊下望向這邊。
回廊的拐角將四人隔開，明明同處一地，卻仿佛橫亙著一道天塹。
兩人向徐太後行禮，徐太後這些日子病著不怎麽出來走動，今日卻冒著大雪出來看……明越舞劍？
想到上次徐太後的舉動，沈執荑愈發覺得這人奇怪。
準確來說，上京的這些人都好生奇怪，每個人似乎都有說不完秘密。好像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藏著東西，只有她這個外來人不清楚。
徐太後猛地咳嗽兩聲，連忙用手帕捂住，過了會兒才慈愛的對明越道：“你姨母還好嗎？”
“姨母身子很好！”明越說完又覺得這樣說可能會讓徐太後誤會，“徐太後也要好生養病，快些好起來！”
徐太後沒有血色的臉上終於有了幾分笑意：“好。”
她伸手揉著明越的臉，眼裏滿是懷念：“念之真的有好好長大啊。”
因為這句話，明越與徐宸鸞臉色的都變了。
徐宸鸞道：“姨母你認錯了，她不是念之。藥已經溫好了，咱們該回去喝藥休息了。”
她又向明越福身道：“還望明郡主不要將今日事告知明太後。”
沈執荑在旁邊瞧著這些人，她雖不知道過去的事，但也能猜測到眾人這般謹慎的態度，應該都與那個“念之”有關。
等回屋後，沈執荑見明越似乎沒有因為徐太後的話動怒，才試探問：“阿越可知道長念……”
明越連忙捂住她的嘴，然後對其他宮人呵道：“都退下。”
“你守著門，不許旁人進來。”明越又吩咐夏橘。
等殿內只剩她們二人，明越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，“嚇死我了，徐太後真是病糊塗了。怎麽突然提四公主的事。”
四公主？
沈執荑回想進宮以來的事，她聽說先帝子嗣不豐，活到成年的孩子只有陳習彧與昭靖公主陳醒。
至於這四公主不知又是誰。
明越似乎還有些害怕：“沈表姐不知道，這四公主就是徐太後害死的。”
沈執荑安靜聽明越與她講那個過去的故事。
說來其實很簡單，從小被束縛在深宮的皇後娘娘，和那個皇帝在夔州遇難時的救命恩人一見如故。
“我姨母剛進宮的時候脾氣倔又不服輸，在其他高門貴女和太皇太後那個老妖婆手裏吃了不少虧……但她很信任徐太後的。”明越同仇敵愾道，“結果徐太後搶走我姨母生的大皇子不說，甚至還害死了四公主。”
“四公主都沒有機會出生，就因為徐太後的一碗墮胎藥胎死腹中。”
原來是這樣，難怪徐太後提起四公主，眾人會是這個反應。
但沈執荑卻覺得不對。如果真的是徐太後害死的四公主，緣何明太後這些年從未想過報覆？
徐太後的笨拙單純也不像是裝出來的，她與明太後之間的關系似乎也很不對勁。至少沈執荑覺得徐太後肯定是不討厭徐家的。
明越說起那些事就氣，又忍不住道：“沈表姐不知道，他們當時搶走皇帝表哥也就算了。居然還想殺死二表哥……真真是沒心肝的東西！”
沈執荑倒是在南州時聽過這個故事。
太平街多說書先生，她喜歡聽那些王侯將相們的故事，小時候沒長開時總是裝成端茶水的小廝，混進去蹭故事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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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說書先生就講過這徐氏奪子的故事。她聽過最戲說的版本，是有人說大皇子和二皇子都不知道彼此是親兄弟，以至於長大後同室操戈的。
“總之，這件事宮裏人大都不會提及。”明越握住沈執荑的手，“沈表姐也少和他人提起。我姨母不是好脾氣的人，她聽到這些話會生氣的。”
沈執荑從善如流地點頭，只是她這才發現明越的手和自己很不一樣。她的手掌、食指三寸的側面和小指指尖都有明顯的厚繭。
她下意識問明越這是什麽，對方擺擺手：“就是練劍久了有的，就跟讀書人手上有繭是一樣的。表姐如果練劍久了，自然也會有。”
沈執荑看著手上細膩的皮膚，忽地很是期待它們生繭的那日。
等繭越來越厚的那日，也就意味著沈執荑越來越不同於過去。
午後，德安來傳沈執荑去紫宸殿，她到時，正巧看到王子義從裏面出來。
見到是她，對方立馬綻開一個笑容，看起來甚為高興。
沈執荑還沒來得及回應，又見徐松年也跟在王子義後面出來，看他神情陰郁的樣子，應該遇到的不是什麽好事。
“參見陛下。”
陳習彧聽到這話免了她的禮，隨後走近她捂住她的手：“入冬了，上京的冬比南州冷得多，可還適應？”
沈執荑點頭：“多謝陛下關心。”
年少時，她和陳習彧除了很少的幾次親吻，大部分時間連手都沒怎麽摸過。如今陳習彧握著她的手寬大有力，手指上還有常年握筆留下的厚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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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屏退了宮人，只拉著沈執荑坐到軟榻上。
沈執荑這段日子沒有太過憂心，每日除了學學禮儀，也沒有多的煩惱。整個人終於不再看著就弱不禁風，而像這個年紀的小娘子那樣有了幾分圓潤。
“朕想和你商量件事。”陳習彧滿眼期待，可這樣的眼神反而讓沈執荑有些不安。
她太了解失憶前的陳習彧，就算他如今沒了過去的記憶，但沈執荑也知道這樣的眼神意味著什麽。
這人與她分別前，說回南州便求娶她時也是這個眼神。
沈執荑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識地扣著指甲，面上仍舊是平靜的樣子：“陛下說就是。”
這人是九五之尊，他哪裏需要同她商量事情，這樣說……也不能動搖沈執荑早已下定的決心。
陳習彧道：“徐太後病著，太醫那邊的意思可能撐不到來年春日。朕怕夜長夢多，想著大婚的事可以提一提了。”
沈執荑聽到“大婚”兩個字時，並不完全是從前的害怕與焦慮。在初聽到的瞬間，她居然有剎那的心動，就像倦鳥找到可以棲息的林木般放松。
不過，她很快清醒過來。
靠別人是不行的，她已經因為這些事吃過虧了，她不允許自己再重蹈覆轍。
陳習彧看著眼前人從驚喜到怔楞，最後變成平靜，他眼中的期待也一點點消散。
說不失落是假的。但他斂眸片刻，隨即又主動伸手握住沈執荑的手：“也是，太突然了。”
“還是再等等吧，等到初夏再辦吧。正好初夏不熱不燥，執荑可以穿喜歡的衣裳。”陳習彧連借口都幫沈執荑想好了。
沈執荑聽到陳習彧的話，突然有些堪破這人平日完美面具下的另一面。
想起徐太後口中這人小時候的經歷。他是不是也曾這樣，生母不認，養母不疼，父皇也日日都想著廢掉他。
他沒有退路，只能盡善盡美。活成讓任何人就算不喜，卻也不能廢他太子之位的樣子。
所以陳習彧能理解年少時，那個表面兇狠進取，實際上卻是條可憐蟲的她。
沈執荑忽然覺得高懸的明月，此時此刻她好像真的觸手可及。
“我不是……”沈執荑卻發現她辯解不了。
因為她就是真的不想嫁給陳習彧，或者說，她不想再嫁給任何人。
年少那七年的記憶太過苦痛，讓她不論如今有再多片刻的心動，都會在恢覆理智後竭力壓下。
陳習彧也很快平覆剛才的心緒，又成了那個穩重溫和的帝王，他主動提了別的事：“年關將至，命婦入宮之事朕想交給你來做。”
沈執荑怔楞，卻難得沒有推拒——她如今已經不會再覺得她做不好事情，她也想接觸更多的人。
那樣既能讓她學會更多的事，也能讓她早日找到親人。
“多謝陛下。”沈執荑這次倒是答的快。
陳習彧難得不像從前那樣時時哄著沈執荑，他只是淡淡應了聲“嗯”。
沈執荑覺得陳習彧應當是沒事，就從殿內退了出來。
陳習彧一個人走到桌前，上面是個托盤，幾個用紅底黑字寫成的小方塊乖乖躺在上面。
他原本是想要和沈執荑一同挑個好聽的封號的。殿中省選的那些封號都太俗，太柔，他覺得不適合這個人。
最後他親自替沈執荑擬了幾個好聽的封號，擔心她還是不喜歡，桌上還擺著筆墨想讓她自己寫。
只是現在看來這些都用不上了。
七年。
沈執荑能等七年，他也可以。七年時間讓她心灰意冷，他也能用七年讓她重新放下心防。
“德安。”陳習彧想喚人來把這封號送去讓沈執荑自己選，但卻沒能聽到有人回應。
殿門突然被人推開，他還以為是德安姍姍來遲，只是擡眼卻看到沈執荑站在殿門口。
沈執荑跑到陳習彧身邊，她主動抱住他道：“陛下，你很好。”
她剛才從殿內退出來後，才被外面的風雪吹醒，察覺到陳習彧的失落。
就像陳習彧在月夜肯定她很好一樣，這次她也願意肯定對方。
被人拒絕並不是他不夠好，只是恰好沈執荑的規劃裏沒有他而已。
陳習彧在與她的相處中，總是更處於包容的那個角色，而她總是被包容的那個。但這次兩人卻逆轉了。
陳習彧遇刺後，從再醒來眼就面對無窮盡責任與政鬥的人。他頭次被人包容，被人安慰。他怔楞著，然後輕輕攏住沈執荑。
沈執荑也從未想過，她能有撫慰陳習彧的這天。
不過也是在這一刻，她才終於發自內心地想清楚——任何人的好都不需要別人肯定。
“陛下，我一定會辦好歲末接待命婦們的事！”沈執荑難得說這般絕對的話。
陳習彧看著從他懷中探出頭，滿臉堅定神色的沈執荑。
他淺笑，只覺得沈執荑就該是這樣的。
沈執荑發現了桌上的許多小方塊：“這些是給哪位過世先祖追謚嗎？”
桌上的這些封號都是些尋常人不能用的字，比如“宸”“昭”“文”……陳習彧這是想給哪位先祖吧。
陳習彧：“你還沒學到加謚？”
沈執荑不明白這些謚號跟她學什麽內容的關系，隨即又聽他道：“這是給你取的封號。”沈執荑這下明白了。
原來是這樣。他連封號都想了，難怪被拒絕時，會那般失落。
沈執荑卻不能就這樣接受陳習彧，她可以和他虛與委蛇拖延時間，卻不能說謊騙人。
窗外風雪初歇，沈執荑拽住陳習彧的袖口：“陛下，我們去堆雪人吧。”
陳習彧正想提醒她外頭天冷，沈執荑卻先一步道：“我穿的厚，不會凍著的。”
“而且，我們以前也堆過的，說不定陛下去堆雪人很快就能想起來。”這話也是真的，陳習彧年少時就很會堆雪人，在沈執荑的眼裏那時的他簡直無所不能。
可是天下怎麽會有人什麽都會呢？人不過肉體凡胎，終究都是有弱點的。
陳習彧聽到這話頷首，沈執荑立刻抓住他的手往後殿去。
紫宸殿後殿的院中傳來陣陣笑聲。不明真相的起居郎聽說沈執荑在，還以為陛下在白日宣淫，興致沖沖拿著紙筆往殿後去。
想到他能成為大燕第一位記下陛下汙點的起居郎，他就激動不已。陛下這樣的明君，名垂青史是肯定的，到時候他也能跟著被世人記住。
然後就看到二十二歲的郡主拿著雪往二十三歲的陛下脖子裏灌，兩個大人像小孩樣在玩雪。
沈執荑有剎那的心虛，隨即又抓了一把雪團成球扔到陳習彧身上去了。
起居郎沈默良久，在德安的註視下，在紙上寫下“己亥日，歲寒，帝……”
他悄悄瞧了瞧陛下即使被捉弄，仍笑意盈盈的臉。最終寫下“帝與永昌郡主同游，上大悅”。
起居郎沒看見的是，沈執荑團了個燕子，先捏頭，再捏雙翅，放在醜醜的雪人旁邊。
雪人歪歪扭扭的嘴卻在笑，燕子的翅膀活靈活現，仿佛就要飛過高高的宮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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